从那日在驿站意外救下琬琰，他已然自懊了不知多少次。嘴上说着要与何家一刀两断，可这心里总是不忍。
想来，琬琰自小到大，待他很是不薄，更是为他给文茵谋了一个好去处，这份情谊，如今就算还上也能说得过去了。
何广砚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，为这前前后后不受控制的怜惜心疼，寻找着各种理由。这些体恤忧虑的话，更是没打腹稿，直接便从嘴边冒了出来。
说完，才觉有失妥帖，不自然的咂咂嘴，不再作响一声。
“云校尉不必担忧，眼下承扬已经到了，有他在，莫说这两个病弱的，睦州城的时疫克灭都将指日可待，你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。”
“倒是两阵军营中，恐怕，就要不太平了，”陆鹤川侧转过身子，面朝东边慕白低吟。
“小公爷放心，云砚，必将此事办的稳妥。”
说起来，之前何广砚在洛京城中再不济，也是有些脸面，可来到了睦州，身上就再没了那些高门贵府公子哥自视过人的傲人，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军中没有高深背景，最普通不过的校尉。
抱拳领命，朝着陆鹤川单膝一跪，利利索索，没有一丝抹不开面子的意思。即便陆鹤川，只是挂着个暂领军务的虚名。
“咳咳，云校尉快请起，”不可自抑的虚咳两声，陆鹤川收回远眺的目光，抬手将俯跪下的何广砚虚扶起。
“你若不来，我倒有件琐事还没了人手帮衬，不知云校尉可愿略施援手，助鹤川一臂之力？”
人手？
他小公爷出身政王府，不管是资质还是地位，都可谓是得天独厚。
不说旁的，就那位名唤奕戎的亲随，哪日不是跟着他鞍前马后，何况他这会统辖着征北，建武两家，少不了有人借梯就上，凑到他身跟儿献殷勤。怎的可能会有缺人手一说？
莫非，又是什么隐秘之事，要着他去做？
“只是些私事，云校尉无须深思熟虑，有负担，”许是看出来何广砚几乎写在脸上的费解，陆鹤川松弛一笑，出言解释，“事关家宅安宁，不想从家里带来的人，知晓罢了。人心难测，同住一个屋檐下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陆鹤川说的虽隐患，何广砚却听得通透见底。
对于这种事，洛京城内不会再有哪家的公子小姐，比他更深有体会，不等陆鹤川细说，也不细问，一下子，便将那些顾虑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都说大好男儿志在四方，可这宅子里的事要是处理不好，别说四方，连院子门都踏不出一步。”又想起那些糟心的回忆，何广砚除了嗤讽，就是自嘲。
“被人掣肘的滋味，确实不好受。但凡是云砚能帮上忙的，小公爷请说就是。”
“那便拜托了，”前倾一小步，陆鹤川贴近何广砚耳畔。
……
曙后孤星，跃跃欲出。
等何广砚再回到琬琰房内时，已是天色渐亮，灼热的金乌不吭不响的冒出了了个刺目的尖尖儿。
算着时辰，又到了吴承扬吩咐，该给琬琰喂药的时候。
何广砚疾步走到柜橱边，将陆鹤川托他带的那样东西，安放于随性的包袱中，而后一刻都不敢多耽搁，从怀中掏出吴承扬丢给他的药瓶，扽出一粒，塞入琬琰昏睡中喃喃自语个不停的丹唇中。
催动内力，凌空运功覆在琬琰脖颈三寸之上，眼看着纤细的喉骨上下翻滚了一遭，确认药丸入了腹，何广砚沉了口气，收回了掌力。
“不要！不要走！”
正打算收拾行装，趁着天色大亮之前，从东南侧角门出城，何广砚还没能挪动一步，琬琰本该盖在锦被下的一只手，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。
嘴里的喃喃细语变成了惧骇惊呼，剪水的杏眸未睁开，黛眉却攒成了一个瘦长‘川’字。
不用细听个清楚，何广砚既知琬琰昏昏不醒之际，心念的是什么，吵嚷着不要走的又是谁。
无奈长叹，却步反身躬下身子，要将自己的衣袍，从琬琰的指缝中一点一点抽出来。
可谁知，他越抽，纤长柔嫩的手指反而拽的越紧，眼看着他最好的一身便袍，就要被琬琰的带钩子似的指头尖儿，戳出个大窟窿。无奈翻了个白眼，只好作罢。
抻手搬来床头边的凳子坐下，倚靠着窗楹，端详起琬琰的睡颜。
说起来，也真是奇怪。从前的琬琰虽也温顺谦和，聪慧伶俐，却远没有眼前的她，这般有勇有谋，能豁得出去。
哼，独自跑来睦州不说，目下还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，要叫何宏昌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匹夫知道了，不定要把她罚成什么样。
蓦的想起何宏昌，何广砚歪咧撇着嘴角，猝然一滞。
不，应是他想多了，或许什么惩罚都不会有，最多斥责几句，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呵护着她这个女儿。
不仅是她，广砳，还有温氏那个毒妇所生的何琉珊，都是他的心肝宝贝，唯有他，是多余的，是被他何宏昌视为绊脚石，就不该出生于这个世上的贱婢之子。
可怜生他的娘，没有在有生之年，看清此人的真面目，苟活在何府受了那么多的苦楚，连被人害死也悄无声息，没有人为她鸣冤声张半句。
若不是这些年，他轻信了他的鬼话，半依半就的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，何苦时至弱冠之龄，还未建功立业，未能为他的生身母亲报仇雪恨。
都是他，都是这个无情无义之人！
娘，我知道，您也是恨他，怨他的对不对？
悲楚之下，何广砚只觉自己就像溺在水中的浮萍，飘无所依。从脖颈中，摘下红绳绑着的那枚玉佩，握在手心端详了几眼，才觉不安有了归处，心头舒坦不少。
攒紧手指，半挽起袖子的小臂暴出青筋。
眼下，他靠着一身偷偷学下的功夫，已在睦州军中站稳了脚跟，只要办妥了手边这件事，用不了多久，他就被委以重任，实打实的挣下一份军功。
有了军功，就有了立身之本，谁还能对他多置喙一句。
别人不能，他何宏昌更不能！
睨了眼琬琰逐渐安静下来，扽着他袍边的手有略微松动，何广砚冷面的一挥手，迅速将衣袍从中抽了出来。
跃至柜橱边，拿起行囊背在身后，头也不回，直奔城东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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