骤然厉声调高了音量，惊得陆鹤川怔忡一愣。
“你是真的云淡风轻、洗尽铅华也好，是甘愿陷入风雨如晦，与世沉浮也罢，都得有这条命作倚仗。没了这命，何来功成身退身后名，即便不成，又何来人生长恨水长东。我从来认为你是个博识通达的，没想到这么举足轻重的事，竟也会犯了糊涂。”
琬琰炮语连珠，一连串强烈的斥责一气呵成，板起来脸闷怒的样子，陆鹤川与她结识这么久，从未见过。
这副模样，若不是走了心，绝不会示于人前。
陆鹤川仿佛被逮到了理亏处，任由琬琰的厉声狠语敲打在新房，半个字都不敢轻易反驳，积蕴了许久，只挤出来一个，“我……”，再抠不出其他字眼。
实难与从前慧心妙舌，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的模样，判结为一个人。
瞧着陆鹤川垂目，浑身透漏着不自在，琬琰才觉自己吐口的语气有些重了，局促的舔舐了下嘴唇，放缓了语调，才继续说道。
“我，我不是惯会劝人的，说的话或许也不那么入耳，可生命诚可贵，绝不应当这么轻易的放弃。况且你也未到灯枯油尽、奄奄一息的时候，有表哥为你悉心医治，个把年头定能恢复如初。
你瞧瞧广砳，在塌上卧了十几年，如今不也好好的行动自如，你底子浑厚，又常年习武，定会比他强上许多，说不定静卧养上这半年熬过了冬日，日后便再不用受着寒症之苦也未可知啊。稍稍做些努力，总比你一直这么硬挺耗着，要强。”
琬琰的一番推心置腹，陆鹤川若说心头没有泛起一点波澜，那绝对是骗人的。
她说的不错，有吴承扬这个医仙传人在，什么病多费上些功夫，都还是有希望获救的。他的病，虽重，却也没有药石无医的地步。
只是，他现在是同时间在赛跑，眼看兵临城下，风起云涌一触即发，此刻若让他抛下一切，安于世外桃源，静卧将养，断然已是奢望。
或许完成这最后的使命，才是他生来的意义。
还是那家伙了解他的疯病，知道他是个偏执到骨子里的，打开始，就没想过要来拯救。
想到这，陆鹤川不禁失笑起来，眸光去浊渐清，凝望向琬琰，心海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“琬琰，你非但没因我胸有城府而存忌惮，反而维秉初心，字字发自肺腑，替我考虑，有你这番话，不枉我与你相识一场，虽死亦无憾矣。
只是人各有命，能不能强求是天公说的算，我以至穷途末路，想迷途知返，已是不可能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琬琰又想劝慰，被陆鹤川恰时的轻咳声阻了下来，平息了片刻，他浅笑着问道，“你来这儿，苏翊不知道吧？”
看着琬琰面露囧色，抿起丹唇不再作声，陆鹤川便知自己猜了准，笑意扩大，侃侃而言。
“世间芸众，知我至深者，非他莫属。他定是一知晓，便猜中了我心中所想，压根就没想过来劝我。
他也很清楚，他的那些能言善辩，对付对付旁人或许还有用，到了我这儿，必是收效甚微，毫无用处。既然这样，又何必白费口舌。
琬琰，你的好意，我心领了，我身边亦有良医伴侧，一时半会死不了。明日就要回洛京了，一场恶战如箭在弦，怎么我也会熬过这一劫。”
陆鹤川以为这一番话会让琬琰打了退堂鼓，放任他自流，没料到…竟惹得她一阵唏嘘摇头。
“真不知道你们俩个是不是上辈子的冤家，一个比一个的自以为是。嘴硬心软也就罢，想什么念什么，偏要闹闹别扭才能好好说话。”
说着，琬琰从袖间抽出一个青色药瓶，猛一敲桌，‘咚’的一声立在陆鹤川面前。
“你说的良医可是道玄？那种断长取短的药，趁早还是停了为好，表哥亲口所言，你若再那么吃下去，别说寒岁冬日，你连腊月都熬不过去。
这药是苏翊避着我，偷偷找表哥配下的，虽不能根治，却与你现在的情况大有裨益。他嘴上嘱咐我们谁都不许将这事说出去，权当不知，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。
别看他整日还是与我嘻嘻哈哈，面上瞧不出一点哀伤郁色，实则饱受折磨，一日都不得停歇。夜深人定，辗转反侧，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。他还以为我不知道……常言人贵天真，难逢知己。可要我说，你们俩算是天真到一块去了。”
说着，琬琰痴笑起来，落在陆鹤川的眸底，尽是讽意。
“好了，该说的话，我说了，该送的东西，我也送到了，你若执意要舍了这条命，我也没有法子。
只不过，天人永隔这种事，向来都是亲者痛仇者快，旁人怎么想我不知，但他……还有我，是注定要抱憾终生的。”
话毕，琬琰不等陆鹤川作何反应，起身迈步，径直出了死气沉沉又生机寥寥的屋子。恰遇见端着茶盏托盘而来的丹月，二话没说，直接将人拽了走。
薄怒而又严肃的表情，吓了丹月一跳，就地将斟好的茗茶放在院里的石桌上，回眸向屋内探瞄了两眼，瑟巍巍的小跑，连忙跟上了琬琰的脚步。
屋内的陆鹤川，轻颤着素手，执起琬琰留下的瓷瓶，摩擦着平滑的瓷釉，凉薄的嘴角隐隐抽动起来。
漏尽钟鸣，箭驰风迫，多少人逼着他燃烧这生命至最后一刻，他亦以为那是他的命途所归，魂之故里，故而执着以待，从容面对。
本想着就此终结也算死得其所，却没想到，轻飘飘的‘抱憾终生’四个字，就足以将他击溃。
他，他或还有些奢望，而她，咫尺天涯，他从不敢想……
起手拔掉瓶塞，磕出一粒，陆鹤川想也不想塞入口中，品味着浓郁的苦涩在喉头化开，沿经脉游走的甘甜瞬间流窜至四肢百骸。
那种抚揉脏腑的舒适感，前所未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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