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言，缊纥提皱眉，面上显出怒意，“你们汉人，以儒学为尊，彼此虽也有纠葛，是非观念总归一统，连成一体。圣子，便如我们现实的儒法，是众人心中的神圣和威严，容不得亵渎。”
说着，他更加放严了语气：“我族子民，也绝非你们口中那样野蛮，我们绝大多数一生纯善勤恳，勇武刚强，却并不好战。如你们有三王之乱，我们也深受各王帐的奴役压榨，最后只能死于饥寒。不该这样。”
李徵钰哈哈笑道：“延熙之乱到现在都多少年了？圣子？就算还活着，也是个老头了！哈哈哈——”
缊纥提道：“圣子承袭腾格里天神之意，不在年岁。我活一天，就会找一天。而你，年纪轻轻就如此凄惶，像是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了。”
李徵钰陡然停下尖笑，木然地瞪着眼睛，又慢慢地转开了头，“容不得亵渎？本君也容不得亵渎！你们的圣子再高贵圣洁，流落到外面，就和我一样，是一只羔羊，一块肉，那些年天下大乱，他只怕也被捉去凌辱了！找回去还有什么用？难道你们已经贱到不介意贞洁的地步？对着那种脏东西跪拜？！”
缊纥提的白眉拧做一处，他不喜欢这个汉人坤子，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惆怅。圣子圣女有最纯洁的血脉，最清澈的灵魂，他们不应离开罕乌拉的神殿。明安圣子愿意下山，是因为他以萨满大巫的身份去请求，想让阿史那将月亮的清辉迎到人间，那样，可以用最平和的方式，地让各部族摒弃成见，聚集在一起。
他做到了前面，后来却输给了人心的贪欲。
缊纥提叹了口气，“圣子......也是一个孩子，多久多远，也该接他回到故乡。”
他想起第一次在肃穆神殿上看见那个少年时，也只觉是平平无奇，会调皮地眨眼睛，羞怯地抿嘴。那个孩子，的确是被需要神圣和威严的部族供奉、塑造出来的一个图腾。一想到他可能如李徵钰这般在人间受罪，他就痛苦，也悔恨不堪。
但三十年，踏破了无数双鞋，都没有再找到那轮明月，罕乌拉的神座已经积灰坍塌，他的子民散落在各处，继续像蚂蚁一样被同族和外族踩蹍。
缊纥提对李徵钰道：“真正在意你的人，不会介意身体的贞洁。但你并不喜欢自己，所以受不了自己不贞洁，这是不对的，你会因此死去，最后品尝到的味道，也只有痛苦。”
李徵钰愣了瞬，凄厉道：“我就是不喜欢我自己！我恨自己是个坤元！如果我是乾裔，我就是皇帝！皇帝！父皇的遗诏上明明写的是我......”吼着，他洋洋得意地大笑了起来，“我才是父皇最认可的皇子！”
但笑完，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又有何用？那份遗嘱被太后扔进火炉中烧毁，因史上从未有过坤元为帝的先例，是延平皇帝病重昏聩，就算如实宣读出去，几人能服？不仅会坏了延平皇帝的英明，还会引发天下大乱。
缊纥提道：“但你这样因羞辱死去，就是一滩烂泥。我会将你埋葬在雪中，谁也不会记得你。”
一个流浪了三十年的落魄巫者，和一个被凌辱的坤子，恐怕是世上最可怜的一对人，他们被迫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，直到李徵钰某天清晨去到冰冷的湖水中，缊纥提以为此人心如死灰，想要投湖自尽，他不想阻拦一个想脱离苦难人间的灵魂，背过了身去。但李徵钰只是去水中梳洗好自己，除去身上的污垢。
“缊纥提先生，你将我护送到晋城，我欠你一条命。”
————
如今，四十五的李徵钰看着面前的老者，甚感奇异，缊纥提的面貌一如当年，没有年轻，也未再变老。从阿史那到五十年后的郁久闾伐灼，这人的年龄，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“李夏，好好送凌世侄出去。”李徵钰平复下心绪，松开抠进木刻麒麟凸起眼珠里的指甲，看向凌景奕。
“......”
凌景奕颔首，默然退出。
对于李徵钰的突然反复，他并不在意，只是很好奇这缊纥提。错身时，不禁侧头多看了几眼，老者抓住权杖的指节隐隐发黑，脚上穿着深雍靴，被雪水浸湿，在来的路上印下一行脚印，诡异的是其身上的气息，就算是他，也觉得分外沉凝，难以相抗。
出了岚安殿，凌景奕擦了擦鼻尖，那股气息消散了，对旁侧提灯引路的李夏笑道：“竟不知主君与北狄鼎鼎有名的大巫也相识。”
李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，只小心赔笑，并不多舌做声。
凌景奕又随口问：“李总管在临央皇宫里就跟着主君了？”
李夏思虑片刻，觉得此问不妨事，才谨慎回道：“二十年前，主子在渭青口买下的奴才，后来赐了‘李’姓。否则卑贱之身，不敢玷污国姓。”
凌景奕道：“看不出来。李总管办事妥帖，又通文墨，比那些清客还中用。果然是不可用出身来轻判人。”
李夏讪笑，“谢大人谬赞。主君是人中龙凤，我在身边伺候，便是头蠢驴，天天受点拨，如今也该通几分灵气了。”
凌景奕挑眉，忽问：“那皇宫里跟来的老人呢？他们都是太后精心选派的，如今一个也没留在主君身边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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